如晤

原创|微耽|有点黑暗————桃源志

【楔子】

仇恨的花朵，开在荒芜的桃源上。

 

01

江怀玉一家住在桃源湾，是个老祖宗拼命保下来的好地方。

桃源湾四季如春，神鬼不侵，千百年才得遇一个有缘的生灵，方能窥见桃源之外的斗转星移。

这一年怀玉刚刚七岁，长得玲珑剔透，全村的长辈都喜欢他，没开智的小姑娘都想嫁给他，连村长家的虎妞看见他都黑脸一红。怀玉早慧，看不上村里傻兮兮辫子都扎不好的小丫头们，他倒是对误入桃源的那个“妖怪”很感兴趣。

 

02

住在顾伯伯家的那位先生是桃源湾一千三百年来的头一位访客，话本子里的故事变成了真的，传说中的客人从竹简里蹦出来变成了活的！

怀玉高兴极了，整日趁着顾伯伯不在偷偷去同先生说话。

先生比村里最秀气的姑娘还文静，身上穿的是细细滑滑的衣服，对着太阳一照只能铺下薄薄凉凉的阴影。怀玉把自己的衣服也对着阳光晃了晃——透下好多条光柱，刺刺啦啦的。怀玉不高兴了，撑着脸求先生给他讲故事。

先生有的是新奇的故事，诗词歌赋，青楼茶庄，样样都是他没听过的。

“你又同妖怪说话！”

门口扒着村长家黑黑壮壮的虎妞，凶巴巴地吼了一句，转身扭着浑圆的腰跑走了。不用想，肯定是同怀玉的父母告状去了，怀玉料定难逃一顿皮肉之苦，央着先生赶紧又说了好几个故事。

 

03

“真是不好意思，这孩子太皮，打扰您休息了。” 闻讯而来的江父提溜着怀玉的后脖颈，歉意地说道。

先生文质彬彬地摇了摇手，连声道：“不妨事不妨事，总归门没开，我出不去整日无事可做，怀玉每天陪我倒是······”

江父把怀玉提起来，对着屁股狠狠拍了两巴掌：“叫你整天乱跑！”

怀玉嘴一咧，大哭起来。

先生的话说到一半，被哭声打断，尴尬地闭上嘴。

江父提着江怀玉，看了不再作声的先生一眼，粗声粗气道：“您好好休息，我领这小崽子回去了。”说罢又狠狠拧了怀玉的耳朵，惹得刚刚缓过一口气的怀玉再次嚎啕大哭。

先生把人送到门口，看着脚下那道门槛，怯怯退了回去。

 

04

不听话的江怀玉遭到了父亲母亲的混合双打，晚饭没得吃，还被关在黑漆漆的柴房里反省。

他眼睛都哭肿了，一抽一抽的蜷在墙角掉眼泪。

爹娘说先生是妖怪，妖怪是要剖心肝吃血肉的，可是先生分明就是同大家长得一个样子，一张嘴巴两个眼睛，也不见得青面獠牙，像话本子里描写的那样凶残。

柴房的小窗子被撬开一个小角，鸡汤的香味飘了进来。

怀玉肚子咕咕叫，委委屈屈地把鼻子堵住了。

虎妞棕色的大眼睛出现在窗外，但看这一双眼睛她还真是个大美人，不过想到她白天的所作所为，怀玉团成一团，气鼓鼓地闭上了眼睛。

“别生气了，我娘炖的鸡汤我都没舍得喝，偷偷拿来给你了。”

“江伯伯是不是又打你了？我给你揉揉。”

虎妞一身蛮力，村子里的小男孩都打不过她，上手就要拆窗子。怀玉连忙爬起来，忍着屁股上的疼扑到窗边，用手把窗子漏的洞死死堵住。

他才不要虎妞那个臭家伙碰他呢。

“讨厌你！走开！告状精！”怀玉愤愤道，“假好心，都是你害我被爹打！”

“可那个先生是妖怪呀。”虎妞还有点委屈，“他会吃掉你的。”

江怀玉隔着窗子大叫：“我还没被吃掉，先被你害死了！”

虎妞好半天没说话，过了一会，伸出手指又把窗子戳了个洞，鸡汤的香味一下子窜了进来。怀玉心想“她害我挨打，喝她一碗汤天经地义”，旋即飞快地从窗子破开的角里抢到了汤碗，两三口喝净还吃到了一大块鸡肉。

虎妞看着怀里一瞬间被打扫干净的碗，傻兮兮地笑起来：“怀玉，以后我保护你，再也不让别人打你了，江伯伯也不行。”

才不信呢。

江怀玉吃饱喝足，没一会就团成一团睡了过去。

 

05

桃源湾的门终于开了。

先生摇着他来时的那只小船，渐渐消失在寸尺深的水泽里。

怀玉知道，先生的故事又会被写进话本子，几百几千年地传下去，躺在竹简里，告诉后人大千世界究竟是怎样一番天地。

 

06

日子还是一样过，怀玉每天依旧上树下河，怀里的小零嘴从村子这头收到那头，虎妞总是像座小山一样跟在他身后。怀玉有时甚至想，虎妞长得这么丑，恐怕是嫁不出去了，不如自己大发慈悲，长大娶了她。

又一想，这家伙是个告状精讨厌鬼，活该没人要。

 

07

那一日的太阳并无不同。

江怀玉坐在树杈上，知了的叫声吵得他心烦。

怀玉从树上蹦下来，想去田里看看插秧苗的爹娘，顺便在水泽里打个滚。虎妞也跟着蹦下来，地面都颤了两颤，她像条尾巴似的跟在怀玉后面。

 

08

田里养了许多的刺少肉多的鱼，常常飘出一股腥味。

今天的味道却冲得怀玉几欲作呕，他小跑了几步，看见前面爹爹的身影，张口就要喊。

身后的虎妞猛扑上来，把他按倒了。

爹爹也倒了下去。

暗红的液体淌满了嫩生生的秧地，爹爹倒下去，露出了对面精细的玄剑，尖锋微微射着寒光。久违的先生持剑而立，身后跟着乌压压一群戴着又尖又高帽子的黑衣人。

先生穿得比从前还要精致，身上环佩叮当，衣裳的料子看起来稠滑柔顺。

他又看向了一个被黑衣人捉住的伯伯，神情妖冶可怖，眸色猩红，轻声问道：“怀玉呢？”

 

09

怀玉瘫在泥地里，虎妞捂着他的嘴巴不许他出声。

不肯说出他下落的伯伯也被杀掉了，怀玉痛苦地流出眼泪，先生是妖怪，他知道了，杀人不眨眼的妖怪。

他挣不脱虎妞，明明把自己交出去就好了。

怀玉大哭着咬上了虎妞的手指，不管不顾地厮打着。

先生从怀里取出巧夺天工的铃铛，手腕轻颤，瞬息作响。

铃铛的声音像是能要把脑壳震碎，怀玉完全不受控制地翻了个个，感觉自己陷进了一捧柔软的毛发。

面前没有虎妞，只有一只体型硕大的老虎。

怀玉颤着手想把老虎推开，却伸出去一只沾着泥水的脏爪子，小动物的爪子。

低矮的秧苗藏不住高大的老虎，先生一挥手，叫道：“抓住它们！”

老虎衔住四肢发软的脏狐狸，发足狂奔，身后箭矢催命，风一般追上来，还好他肩宽腿长，能把狐狸牢牢护住。

怀玉看见了。

父亲倒下的地方有一条通体雪白的狐狸，六条蓬松的尾巴软绵绵地垂在地上。蛇在吐信子，狼露出了獠牙，矫健的雄鹰被抓住了双脚，扑腾着翅膀挣扎着飞翔天空。

“原来我们才是妖怪。”

 

10

“这些妖怪何其可笑，占尽天时却无心修炼，落得和人一样的几十年寿命，暴殄天物。”

“妖怪就是妖怪，妄想变成人，可笑！”

“这么弱的妖怪，炼丹的效用都没那么好了。”

“倒是胜在数量够多，人间那还能寻到如此多的妖怪呢。“

“从前还以为桃源是个哄孩子的故事，没成想真被大方士寻到，陛下这次可高枕无忧了。”

先生浑不在意地笑了笑，弯弓搭箭瞄准了逃窜的巨虎，一贯温声道：“还是这桃源造化神奇，居然有天生的九尾白狐。”

 

11

巨虎吃痛，带着狐狸一起掉进了水里。

稻田的水只能没过脚踝，可是他们一直下沉，怎么也落不到尽头。

虎妞叼不住他了，怀玉就用短短的爪子抱住对方的头，艰难地伸出舌头舔舐老虎的伤口。他舔了两下便呜呜噎噎地哭，用力拱虎妞的头，咬他的耳朵。

怀玉不太懂发生了什么，但是心里明白，从今以后，他只剩下这只傻老虎了。

“你别死，呜呜······我答应你了，长大了我娶你，你别死呜呜呜······”

老虎缩着爪子，用肉垫拍了拍小狐狸，小声说。

“其实我是男孩子，我娘嫌我长得吓人，怕将来讨不到媳妇，就让我假装成女孩从小跟女孩子搞好关系，将来好娶过门。”它支吾了两声，吐出了几个血泡泡。

“我只想把你娶回家，可你也是个男···公的···”

老虎闭上眼睛，再没说话，小狐狸染了一身的血，四只爪子扒在老虎身上吱吱乱叫。

水泽终于见底。

 

12

那里有一扇门。

一扇巨大无比锈迹斑斑的门，上面镌刻着古老而繁杂的花纹，中央露出道缝来，透出一丝玄光。

桃源湾的人都知道这扇门。

一扇几千年才打开一次，只为有缘人敞开的门。

门的那边，是先生的来处。

真正的人间。